第6章 画楼深闭,暗消肌雪
夜袭金营失败,李刚与叶非皆被赵恒训斥,斥他们自作主张,不计后果。
太宰蔡景与少宰李西敏等主和派大臣在御前进言,污蔑李刚与叶非故意陷陛下於不义,赵恒听信谗言,收回李刚和叶非的兵权。
听闻消息,我立即前往延和殿面见大皇兄。
“大皇兄,李刚御敌有功,叶非勤王有功,为何收回他们的兵权?”我又着急又生气,不顾身份对着宋帝大呼小叫。
“皇妹稍安勿躁。”大皇兄赵恒不慌不忙地说道,从御案起身,朝我走来。
他身穿红色圆领大绣袍,头戴展角襆头,脚穿粉底靴,与六哥有着二分相似眉眼的脸庞,相较以往的丰润,消瘦了些。
想想也是,金兵入侵,包围汴京城,大皇兄做了二十六年的太子,养尊处优,学着父皇风花雪月,侍弄书画,几乎从不理会国事军政,平时也不多多学着如何治国安邦。父皇下诏禅位於他,他涕泣推辞,想必也是觉得自己无能亦无力接手大宋江山。
甫一继位,便是江山动荡、金国兵戈侵扰的军国大事,即使是六哥,也会日夜焦虑、愁白头发,更何况是胆识谋略皆庸常的大皇兄。
倘若由六哥继位,六哥一定会大展身手,将二十年来所学的学以致用,力挽狂澜,扭转干坤,救大宋万民於危难之际,还我大宋河山永世太平。
“大皇兄,蔡景与李西敏所言皆荒谬,怎能听信?”我恼怒於赵恒耳根子软,胸无主见。
“皇妹,家国军政大事,你无须费心,朕自有主张。”赵恒似有不悦。
“大皇兄,臣妹虽是一介女流,可是臣妹在金营待了几日,见识过金兵的厉害与凶悍,金兵一日未退,绝不能收回李刚和叶非的兵权。”
闻言,赵恒怜惜道:“皇妹,你受了委屈,朕痛惜难过,从今往后,朕不会再让皇妹受苦。”
我丝毫不让,“既是如此,请大皇兄复用李刚与叶非。”
他皱眉,微恼,“皇妹,延和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你回殿歇着,或者去华阳宫游玩吧。”
心中的怒火更炽,我气急败坏地质问:“大皇兄,李刚和叶非手无兵权,假若金兵攻城,如何是好?谁能御敌?蔡景可以吗?还是李西敏可以?”
赵恒一怔,须臾才道:“皇妹休要多言,退下吧。”
怒目瞪他良久,我无奈离去。
大皇兄没有改变旨意,李刚与叶非丧失兵权,赋闲在府。
金营传来消息,金帅雷霆大怒,决意斩杀六哥与李容疏。
后又听闻,他们逃过一劫,不知怎么回事,金帅饶过他们一命。
不知金帅是否听闻李刚与叶非无权的消息,金兵复至汴京城下,耀武扬威。
蔡景向赵恒进言,下令不得得罪金兵。太学生数百人伏宣德门上书,指责蔡景与李西敏等为首的主和派为社稷之贼,要求罢免他们、起用李刚与叶非。听闻蔡景退朝时,被京中百姓指着痛骂,扔菜叶子和鸡蛋的多不胜数,且有人动手揍他,幸而蔡景跑得快才没挨打。
迫於民众激愤,赵恒下令降蔡景与李西敏的职,让李刚与叶非重新执掌兵权。
金兵围城,赵恒惊恐,竟然遣使对金帅说:“初不知其事,且将加罪其人。”
所说的,自然是夜袭劫金营一事。
我气得夜里难眠,恨大皇兄不刚。
我希望大皇兄能够远奸佞小人、起用忠臣良将,希望击退金兵,因为,我害怕金兵真的攻破汴京城,我会再次落入他的手中,很怕很怕。然而,大皇兄让我失望了。
金兵再次攻城,叶非亲率西军抵御,再次击退金兵。
金兵停止进攻,又三日,金帅派人来京,向赵恒要求换肃王赵颖为人质。
不得已,赵颖哭哭啼啼地领了皇命前往金营。
六哥终於回来了,我翘首以盼。
这日,六哥进宫拜见赵恒与父皇之后,自然会来找我。
我在沁玉殿静候他的到来,让雪儿和霜儿将我打扮得有精神一些,让面色红润一些,可是,胭脂抆得再多,也无法掩盖从心底渗透出来的伤痛。
两个时辰过去了,我等得不耐烦,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。
六哥为何还不来?
雪儿急匆匆地跑进大殿,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:“帝姬……王爷在华阳宫……还有……”
我一喜,向华阳宫奔去。
华阳宫是父皇下令修建的美丽游娱苑囿,原名“艮岳”,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,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,设雕阑曲槛,葺亭台楼阁,美轮美奂,仿佛人间仙境、琼阁瑶台。
靠近凤藻池,或轻软或娇媚的语笑声隐隐传来,我猛然止步,望着前方簇拥人群,怔忪无言。
春衫缤纷翩跹,宫裙飘飘飞扬,花枝招展的帝姬们,围着六哥七嘴八舌地说着,莺声燕语。
群芳怒放,各色花瓣在令人沉醉的风中洋洋洒洒,浅白的,粉白的,浅红的,嫣红的,花雨漫天,幽香阵阵,好一副春光烂漫的《华阳宫春景图》。
十里楼台倚翠微,百花深处杜鹃啼。
置身皇妹的脂粉香中,六哥从容应付,只是脸上的笑意似乎未抵达眼中。
“帝姬……”雪儿和霜儿齐声唤我,想来是看见我满面冰霜而担心我。
正要转身回去,六哥望见我,拨开人群,微笑着朝我走来。
一袭精绣麒麟白袍,腰束玉革带,面如冠玉,脸上漾着笑,俊美得令人不敢正视。
我的皇姐皇妹们,恼怒地瞪着我,恨不得将我一脚踹回去。
我转身,快步奔回沁玉殿,一路奔入寝殿,歪在贵妃榻上。
六哥走进来,坐在我脚边,温和笑道:“湮儿,不想见到六哥么?”
“六哥已有那么多皇姐皇妹了,不差我一个。”
“傻丫头。”他拉起我,将我轻搂在怀,揉着我的发,“湮儿是六哥心中最亲的妹妹,其他,都是皇妹。”
皇妹与妹妹,孰亲孰远,一清二楚。
方才的委屈与微怒,烟消云散。
我赖在他的怀里,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,恍惚间回到了以往,未曾去过金营,未曾身受劫难,我还是那个玩心很重、骄纵任性的沁福帝姬。
猛然间,一双冷酷的眼睛切入我的眼前,我心中一凛,全身颤抖起来。
六哥感觉到我的变化,紧搂着我,抚着我的背,“湮儿,六哥在这里,我们没事了。”
我环抱着他的腰,紧紧的,担心他就像母妃一样离我而去,再也不回来。
母妃走了,父皇虽然宠爱我,却无法理解我的内心与感受,只有六哥明白我的悲伤,了解我的孤单,只有六哥能够填平那因为母妃离世而产生的空缺。
过了两日,六哥再来看我,告诉我金帅为何要换人质。
李容疏早慧,若非他只有十岁的个子,所有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孩童该有的智慧。
我逃出金营,完颜宗旺震怒得抽刀要砍他们的脑袋。
惊险之际,李容疏悠缓道:“假若元帅要聘帝姬为侧妃,需让帝姬回宫,稍后元帅再携聘礼前往汴京提亲。”
钢刀没有落下来,金帅咬牙道:“本帅的聘礼便是你们二人的脑袋。”
“帝姬自小与王爷亲厚,假若元帅杀了王爷,帝姬会恨你一辈子。”李容疏悠闲道。
“你以为本帅会在乎她的恨?”金帅怒火中烧。
“既然元帅不在乎,那便好了,立即砍了我们。反正王爷不得太上宠信,太上最宠信的肃王,正在汴京皇宫饮酒作乐。”
李容疏点到即止,金帅沉思半晌就命人严密看管他们。
李容疏这么说,就是要让完颜宗旺明白,之所以大宋冲冲不送来财帛、三镇,就是因为太上皇根本不在乎康王的生死,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。
就这样,六哥和李容疏安然回京,肃王赵颖成为倒霉鬼。
一提起完颜宗旺,我就全身发抖,怒火焚心,恨意四窜,既而噩梦连连。
完颜宗旺,是我的噩梦,驱之不去的噩梦。
再多的熏香,也无法让我安睡。
再多的安慰,也无法让我再回到从前。
日日憔悴,夜夜难眠,画楼深闭,暗消肌雪。
金兵终於北退,遣使入城辞行,甚至给我一封辞别信,我看都不看就撕烂,将碎屑烧掉。
金兵一撤,蔡景与李西敏再次起用,官复原职。
赵恒密诏中山、太原、河间三镇守将不要让金人接收。
叶非以为此乃乘胜追击的大好机会,上奏赵恒可以在金兵渡黄河的混乱时机聚歼金兵。赵恒听信蔡景与李西敏等人谗言,担心金兵卷土重来,再次招惹祸端,不但不听叶非的用兵策略,反而再次收回叶非的帅印。
御史中丞奏请不可撤掉叶非的兵权,於是,赵恒派叶非往前线抵御金兵。
叶非以家国安危为重,上书赵恒,奏请集中优势兵力破敌,调遣关中、河北、河东各路兵马,沿着沧、卫、孟、滑一线设防,以防金兵。
然而,文武大臣皆以蔡景与李西敏为马首是瞻,满朝奸臣,满朝皆是无识之徒和庸碌之辈,以为金兵已退,何必兴师动众?
叶非的防御策略未被采纳,六哥扼腕叹息,望天无奈。
奸臣又进谗言,李刚被外调河北河东宣抚使,被驱逐出朝。
於此,满朝上下,都是奸相昏官。
六哥本想进言,但是赵恒对他颇为忌惮,未免遭嫉,六哥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,只在康王府侍弄花草、闲谈风月。
父皇见我欢颜不展、眉心愁损,搜罗很多奇珍异宝赏给我,我未曾打开便让人拿下去。父皇带我到翰林图画院,任凭我肆意涂鸦,在多幅画上尽情挥墨,那些宫廷画师看着我捣蛋,又心疼又无奈,不敢怒也不敢言,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好玩。
连续数日,我都到图画院玩耍,或是信手涂鸦,或是以宫廷画师的脸为画纸,将墨涂在他们脸上、手臂上,或是命他们在前庭青砖上作画,画出霜雪图,画不好,就不能用膳歇息。
图画院被我闹得鸡飞狗跳,画师与侍人摇头叹气,不置一词。
因为,这是父皇允许的,只为博我一笑。
一日,我从角落里看见一副装裱精细的画,便捡起来展开,未曾料到,画上是一个影姿出尘的韶华少女。我惊得手一松,画卷飘落在地,愣了须臾才又捡起来仔细端详。
画中少女,漫步桃花树下,一袭春衫长裙飘逸地飞扬,眉目如画,貌若琼雪。
娇艳的桃花花团锦簇,如云霞似织锦,铺陈宫苑,衬得画中人轻盈若飞。
轻薄如绡的桃花落在画中人的面前,瓣瓣嫣红,片片含情。
画中人是我。
而这幅题为《泼墨桃花》的画作下方的印鉴,是叶梓翔。
他的画作怎会在此?
拿着画卷,我怔怔地回殿,依在窗前,呆望那明媚的春光。
原来,父皇让我去翰林图画院玩闹,是为了让我看见这幅画。
原来,叶梓翔想以画作博得我的芳心。
原来,除了诗赋,他的画艺也如此精妙。
可惜,我已心如死灰。
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去翰林图画院,想必那些宫廷画师大大地舒了一口气。
日日待在殿中,一坐就是一个下午,彻夜难眠,白日里萎靡乏力,汤水难进。
如此,日渐消瘦。
我再也不是那画中的少女了,而只是一个让人同情、被人耻笑的肮脏女子。
这样肮脏的女子,如何承受叶梓翔的深情?如何对得起与石头哥哥的约定?以何面目再见关心我的人?不如就此了结一生,更好。
父皇忧心不已,日日来瞧我,我无语凝噎,凄艾地望着他,或者,背对着他。
不几日,病来如山倒,卧床三日仍不见好,病情日益严重。
汤药强灌下去,没有药效,补身的灵药吃下去,亦无用处,只有卧病在床,等候母妃来接我。
我知道,我根本没有病,只是心病罢了,只要我自己想开了,就能好起来,可我不愿好起来,只愿随风归去。
我真的不想活了。
雪儿霜儿柔声安慰我,父皇亦宽慰我,六哥也常来看望我,对我说:“湮儿,快点好起来,六哥带你去放纸鸢。”
六哥赵俊抚着我凹陷下去的脸颊,痛惜道:“只要你好起来,六哥什么都答应你。”
我让六哥失望了,原也不想让他忧心,可是我真的无能为力。
那噩梦夜夜纠缠着我,唯有死,才能彻底解脱。
他的眼底深处戾色越来越重,眉宇间也堆积着忧愁,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。如果可以,他会一剑杀了完颜宗旺。可是……
他扣着我的双肩,咬牙切齿道:“湮儿,你要活着,有朝一日,亲眼看着我手刃完颜宗旺!”
我浑身一震,他对完颜宗旺的恨,不比我少。
李容疏来过一次,只是说了一句话。
他站在我床榻前,俊美得令人窒息的玉脸锐气毕露,双眸深寒,“帝姬,身受屈辱而寻死觅活的人是世上最懦弱、最愚蠢的,帝姬不该死,而要手刃仇人,甚至把他和他的家人折磨得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那才是最痛快的复仇。”
我听进去了,懦弱,愚蠢,手刃仇人,复仇!
叶梓翔进宫看望我三次,雪儿和霜儿退出寝殿,只剩下他与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