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八千戈甲,恍然如梦
叶梓翔似乎察觉到什么,立即松开挂在他身上的我,“末将冒犯帝姬,失礼了。”
这声音清朗中有着沉稳,温和中有着别样的惊喜。
眉心一蹙,我痛得支撑不住,他再次抱住我,别开脸,不敢看我,在虚白清冷的月光下,他的脸颊微微的红。
“形势危急,没什么失礼不失礼的。”李容疏快步行来,一派大人爽朗的气度,“叶将军,这三个小兔崽子就看你的了,容疏先为帝姬看看脚伤。”
“帝姬先歇着,末将先去解决他们。”
叶梓翔放开我,从容离去,而李容疏适时搂住我,扶我坐在地上,自己则蹲下来,脱下我的鞋袜,仔细察看着我的脚踝。
我看向叶梓翔,但见他手中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来的精钢软剑,与三个金兵对阵仍是游刃有余。软剑轻灵地飞舞,钢刀虎虎生风,刀剑相击,发出“铮铮”的锐响,银花四溅,寒芒闪耀。
他的身形与六哥相差无几,却比六哥有劲多了,我从不知他拥有如此高强的武艺。
本以为,他虽是武将,给人的感觉却过於文弱,在沙场上应该没什么作为。
此时看来,我错了,小瞧他了。
“啊——”我惊呼一声,回过神,却是李容疏弄疼了我。
“好了,帝姬试着走看看。”李容疏冷冷道,扶我起身,接着,放手让我自行走路。
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,脚上仍是痛,就在我痛得屈身跌下之际,有人抢步上来,一把扶住我,关切道:“帝姬当心。”
那三个金兵,早已死在他的剑下。
李容疏暗讽道:“叶将军,帝姬需多走走,才能好得快,若是护在怀里,只怕变成瘸子了。”
叶梓翔颇为尴尬,想放开我,又担心我受苦,犹豫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窘得手足无措。
“李容疏,小心我缝上你的嘴。”我羞恼道。
“末将不会让帝姬再受苦。”叶梓翔扶着我往前走。
“对了,六哥被金兵缠住,你快派人去救六哥。”我慌乱道。
叶梓翔颔首,双手放在嘴前,发出三声鸟叫。
片刻后,五个黑衣人从前方的黑暗中赶来,齐声道:“将军。”
想来,我们方才听见的西北方向的打斗声,就是叶梓翔部下与金兵交击的声响。
如今,金营西北处已无金兵,我们要离开金营,轻而易举。
黑衣人齐声道:“卑职叩见帝姬。”
我淡声道:“无须多礼,还请诸位勇士救我六哥,沁福铭记於心。”
一人道:“帝姬放心,卑职定会救出王爷。”
话落,他们快步离去。
李容疏举目四望,冷声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叶将军,帝姬,我们速速离开。”
由於脚踝处还隐隐作痛,为了尽快离开金营,叶梓翔背着我,健步如飞地冲出金营。
金营外三里处,叶梓翔二十余名部下等着接应我们,这些叶氏部下都是强兵悍将,是我宋为数不多的精兵,我相信,他们会送我回汴京。
他们行礼后,叶梓翔将我放在草地上,让我歇一会儿。
等了片刻,方才那五个黑衣人带着六哥回来。
我惊喜地站起身,一瘸一拐地奔过去,六哥也箭步冲过来,就像幼时那样怜爱地抱着我,抚着我的发。
叶梓翔率部下行礼,六哥礼遇地请他们起身。
我们都安全了,可以回家了。泪水滑下,喜极而泣。
我感觉手上沾了什么粘稠的东西,举手一瞧,惊叫道:“六哥,你受伤了!”
“无碍,皮外伤罢了。”赵俊沉声道,松开我,“稍后容疏会帮我包扎的。”
“六哥,我们赶紧回京吧。”只要还待在金营,我就无法安心。
“叶将军,好好照顾湮儿,务必将湮儿安然送回宫。”赵俊对叶梓翔道,是托付,更是命令。
我一震,不敢置信地问道:“六哥,你不回去吗?”
赵俊抚着我的脸颊,突然抱起我,将我放在马上,“若六哥无法回京,你便为六哥侍奉父皇,多陪陪父皇。”
这已是诀别之语,可见六哥抱了赴死之心回金营,可是,为什么要回去?我们明明已经离开金营了呀,而且完颜宗旺没有追来。
我抓着他的手,求道:“六哥,你不能回去,完颜宗旺会杀了你的……六哥,不要回去……”
赵俊后退三步,面露决然之色,“时间紧迫,叶将军速带湮儿离开。湮儿,假若六哥得幸回京,便仔细告诉你。”
“六哥……”我祈求地叫着,泪水再次滑落,模糊了双眼。
“帝姬保重。”李容疏看我一眼,稚嫩的眉宇沉静如水,与六哥并肩走向金营。
我想下马,叶梓翔立即上马拥着我,不让我追随六哥而去。
望着他们一大一小的背影,我泪如雨下。
叶梓翔扬鞭,策马,马蹄声声,夜风刮面,吹干了泪眼,吹冷了手足。
身后的男子,有着温热的胸膛,一直暖和着我的身。
我走了,六哥却留在了金营。
千刀万剐的完颜宗旺,千刀万剐的金人,为什么南下侵宋?
策马御风,一路未有阻滞,从孟阳回到汴京的皇宫,已是凌晨时分。
雾霭溶溶,皇宫在青灰色的天光下若隐若现。
皇宫正门,我向宿卫出示刻有沁福帝姬表记的玉牌,顺利进宫。
我没有下马,叶梓翔也没有下马,一路直闯到龙德殿才勒缰驻马。
下马后,我不顾脚踝的隐痛,奔入殿中。
许是父皇於睡梦中惊闻马嘶而醒,匆忙起身,披上一件外袍便急匆匆地出殿,见到我,展臂将我搂在怀里。
“父皇……”终於回到父皇的怀抱,泪水潸然。
“回来了就好……回来了就好……”父皇老泪纵横,痛惜地抚着我的背、我的发。
终於回家了,终於回到父皇的宠爱里,连日来在金营所受的屈辱与伤害、所经历的担惊受怕,随着哭泣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,哭得尽兴,哭得身心俱痛。
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,让我轻松不少。
“皇儿受苦了。”父皇松开我,从内侍手中拿过软绸抆拭着我脸上的泪水,举止轻柔得好像怕抆碎了我的脸。
“儿臣错了,不该胡作非为,自取其辱。”我不停地抽噎着。
“皇儿代兄出使,是女中豪杰,若你大皇兄有你的魄力,父皇就高枕无忧了。”父皇叹了一声。
我在金营受了那么多委屈、凌辱,父皇不忍心责骂我,才这般安慰我。
此时,我才发现,短短数日,父皇消瘦了一圈,乌黑的胡须全白,更显得苍老憔悴。
想来这些日子,父皇日夜忧虑我的安危、忧虑大宋江山的安危,寝食难安,才如此消瘦。
父皇抚着我的脸颊,眼中泛着水光,“出去了一趟,就瘦成这样,父皇会命人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身。奔了一夜,累了吧,先回殿沐浴更衣,好好睡一觉,晚点父皇再去看你,可好?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忽然想起叶梓翔还候在宫外,便道:“父皇,是叶将军和他的部下救我回来的,父皇可要厚赏他呢。”
父皇笑道:“好好好,父皇会安排的,你先回殿歇着。”
父皇送我出来,叶梓翔立即叩拜行礼,父皇让他平身,笑眯眯道:“叶将军英姿勃发,年少有为,皇儿眼光果然独到。”
“父皇……”我大窘,拉着父皇的广袖,顿足。
“帝姬厚爱,末将三生有幸。”叶梓翔沉声道,微低的面颊又是一片轻红。
“好了好了,你先回去吧。”父皇轻拍着我的臂膀。
转身之际,我看见叶梓翔微微抬眸望向我,我慌乱地移开目光,快步离开龙德宫。
身后却传来父皇缓慢的声音,“叶梓翔,皇儿历经劫难,身心受创,假若你已有心上人,吾不会勉强你。”
接着是叶梓翔笃定的声音,“末将心上人,便是沁福帝姬,恳请太上成全。”
遭了,父皇有心招他为驸马,这可怎生是好?
而叶梓翔也有意娶我吗?他的心上人,是我?
我只与他见过三次,他的心上人,竟是我?
接下来,他们说了什么,我听不到了。
回到沁玉殿,雪儿和霜儿惊喜地奔出大殿,与我相拥,涕泣不止。
六岁起,她们就在沁玉殿贴身伺候我,一起长大,一起玩闹,虽然我是帝姬,与她们身份有别,但在我眼中,她们不是普通的宫女,而是伴我成长的小姐妹。
止泪之后,她们端来我最喜欢的早膳,看着我一点点地咽着,眉目弯弯。
接着,她们服侍我沐浴。
来到“流金泻玉”浴池,置身温热的汤水中,她们轻柔地抆拭着我的身子,一遍一遍地抆洗着。满室氤氲,雾气嫋嫋,我呆呆地望着粉墙上映着的幽幽光影,忽然间,一张冷硬可怕的脸孔浮现在壁,我惊叫一声,继而大叫:“滚!滚——”
那是完颜宗旺厉色骇人的脸孔,那是完颜宗旺烈火燃烧的眼睛。
“帝姬,你怎么了?”雪儿试图抓着我的手臂,却被我一把推开。
“帝姬莫怕,奴婢在这儿……”霜儿柔声安慰。
“滚啊……不要过来……”我惊惶地转身,趴在池壁上,瑟瑟发抖。
“帝姬,没有别人,只有奴婢。”雪儿道。
“莫怕,奴婢永远在帝姬身旁。”霜儿道。
我捂着脸,失声痛哭。
她们静静地待在池上,轻拍着我的肩,絮絮叨叨地抚慰。
他的大手,像一把铁爪,钳住我的腰,我无法动弹,惊惧攫住我的心,我退无可退,无可闪避,只能任他为所欲为。
烈火焚心。
痛楚袭遍全身。